胡散风
当清嘉庆年间,袁名曜任岳麓书院山长,在书院大门挂上“惟楚有才,于斯为盛”这副楹联时,像是一个预言。
“惟楚有才”四字,石破天惊,不管对于这个“惟”字作何解释,究竟是解做“唯一”,还是解释为一个并无实意的语气词,当它堂而皇之为一座书院张目时,带给人的是摄人心魄的震撼。
是的,这得有多大的底气,才能有这么大的豪气。湖南有这底气么?
历史的发展绝不是断裂式的运动,在某种井喷的背后,一定蕴蓄良久、草蛇灰线。当袁名曜在赫曦台眺望,在院落里徘徊时,他一定听到了远远传来、愈走愈近的心音。
一切都有迹可循。此前已拨动过一个响亮的音符。就在袁名曜任岳麓书院山长的近七十年前,由乾隆御赐的一块匾被悬挂在了岳麓书院讲堂,匾上写了四个字“道南正脉”。
似乎没多少人对这四字做过多深究,但袁名曜一定不会。
他一定会思考,湖湘文化,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文化?此前似乎从来就没有进入历史舞台中心的湖南,应该有怎样的担当?
中心和边缘,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大问题。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,湖南都处于中心之外,从屈原贾谊以降,多少来到湖南的名人贤士,都是以一个失意者、哀叹者、流落者的身份,拖着伛偻的背影,行吟泽畔,彷徨四顾。
与外来者怀着忧伤来到这片土地不同,湖南本土人以极大的热情欢迎和拥抱着这群失意者。在长沙,最为繁华的太平街上,不但至今保存着中国最早的名人故居——贾谊故居,长沙还自豪把这里称为“屈贾之乡”。
长沙人把并非土著的屈原和贾谊,当成了自己的亲人,把自己当成了屈贾文化精神的传人,这在中国地方文化史上,是一个可贵的特例。说长沙是“屈贾之乡”,不是事实判断,而是情感判断、价值判断。
之所以推崇和爱戴屈原和贾谊,是因为他们的行踪所及,赋予了长沙别样的文化厚度。贾谊谪居长沙的几年,不但为长沙带来了道之所系的文化滋养,更为这座城市打下了“经世致用、心忧天下”的精神烙印。
当一方地域具有了心怀天下的气魄,它便突破了传统意义上中心与边缘的界限,所谓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,具有了舍我其谁的担当。
近几百年来的湖湘大地,愈发蒸腾着一股郁勃之气。就如“七尺从天乞活埋”的王船山,隐居苗峒,即便自知出版无日,依然著书数百卷,因为他相信精神的力量可以气冲牛斗,终能发其潜德幽光。
站在今天回望,很多问题已经看得很清楚了。就在袁名曜死后不久,湖南人才蔚起,极一时之盛。
似乎不必多列举那些群星璀璨的名字,从曾左彭胡,到毛蔡风神;也不必多列举他们建立的功与绩,从挽狂澜于既倒,到敢教日月换新天。有一点是无疑义的,从这片土地上走出的一大批人才,改变了中国历史的面貌,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,一部湖南人才史,就是一部中国近现代史。
当我们走进岳麓书院,仰望“道南正脉”那块原匾,也可以得出更具说服力的正解,它意在表明,湖湘文化已经不是一种地域文化,而是中华文化核心道统的传承,是中华主流文化的一种重要形态和重要载体。它同时也在昭示,在新时代,以长沙历史文化为代表的湖湘文化,依然具有出光彩夺目的思想伟力,成为这个时代最具传承价值和变革力量的文化资源。
“惟楚有才,于斯为盛”,展现的是豪迈和自信,从真善美的角度看,它不真,但是它善、它美。我想从来没有人会真正以为只有湖南才有人才,但是这句话绝不让人生厌,它表达的是湖南人胸怀天下、经世致用的豪情。
足够自信,自有征服他人的魅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