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千秋
何旻琦
那个深秋的夜晚,透过窗棂,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我摊开的《东坡全集》上。手指划过“明月几时有”的诗句,忽然一阵困意袭来……
再睁眼时,我正躺在一陌生的青石板上。夜风微凉,暗香浮动,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充盈鼻间。一轮明月高悬在静谧的夜空,比我在现代见过的任何月亮都要明亮、清澈。我从来没想到,我真的穿越到了北宋熙宁四年的一个古朴的院落。
门口进来一位小厮,我本想躲开,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到我。太奇怪了,难道我是隐身人?正彷徨间,发现一人踏月而来——青衫微动,眉目清朗,气度从容。四目相对的刹那,我便认出了他,正是我曾在书中想象过无数次的苏轼。
“小友从何处来?”他语气温和,如微风拂面。
我坦言来自千年后,特来助他避祸。他却含笑:“昨夜见星月交辉,便知有客至。”
原来,明月早已为我们牵线。
我急劝他莫再直言进谏,以免重蹈弟弟苏辙上书批评新法被贬的覆辙。他凝望天际,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孤月,月光均匀洒下来,照着泛着寒意的小溪,雾气袅袅,让人感觉寂寞而神秘。他缓缓道:“为官若不为民,何异于明月失辉?”接着,他讲起幼时母亲为他读《范滂传》的往事。“我要当范滂那样的东汉名士血荐轩辕!”这话语穿越时光,在我听来依然字字铿锵!
空气清冷,月光如水,倾洒在他坚定的面容上,我第一次明白:他的旷达,不是对苦难的逃避,而是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,明知前路艰险,依然选择勇敢前行。
尔后数日,我见证了他以笔为剑,于烛光摇曳中,伏案疾书《上神宗皇帝书》《再上皇帝书》。窗外风雨渐起,他却浑然不觉。我劝他言辞稍缓,他搁笔长叹:“若不言重,何以醒君?”
奏疏如石沉海,他被外放杭州。南下途中,一路颠簸,我问他可悔,他望着车外的景色摇了摇头:“只是可怜天下百姓罢了。”那一刻,斜阳映照着他清瘦的身影,我忽然懂得——他的超然,不是有意摆脱尘世以求置身事外的清净安宁,而是不为时下困窘所困扰,是逆境之下心灵依然自由,是认清现实后他依然“守其初心,始终不变”。我想,于我而言那个问题的答案逐渐清晰了起来……
在杭州的三年,我随他走遍州县。才知诗中江南并非充满诗情画意,现实中却是水患连连、蝗灾肆虐,庄稼所剩无几。灾后民生凋敝,百姓哀号恸哭。他不再是月下吟诗的文人,而是奔走田间的父母官。
最难忘那个秋雨绵绵的午后。雨水如织,我们在泥泞田埂上艰难前行。我忽然想起后世《定风波》中那个与朋友出游,风雨忽至,未带雨具,同行皆狼狈,而“余独不觉”的苏轼,用率性洒脱写下了“何妨吟啸且徐行”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我原以为他也是如往后那般超脱率然,不料转头却见他眉间深锁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——一位老妇跪在田埂上,哭声低哑,满脸绝望,双手捧着泡烂的稻穗,泪水混着雨水滑落。我好似明白了:风不调雨不顺的灾年,百姓忧烦的是食不果腹,是如何面对生死攸关。
“霜风来时雨如泻,耙头出菌镰生衣。眼枯泪尽雨不尽,忍见黄穗卧青泥……”他低声吟道。原来,他忧的不是一身蓑衣湿,而是万家稻粮绝。
那夜,窗外秋风瑟瑟,雨水涟涟。房内烛火长明,跳动的灯花似乎懂得他内心涌动的情感。《吴中田妇叹》在他笔下喷涌而出,字字血泪。他不是超然物外的诗人,而是心系苍生的官员。
随他巡视越久,所见愈是触目惊心。青苗法本为惠民,执行中却成害民之策。“杖藜裹饭去匆匆,过眼青钱转手空。赢得儿童语音好,一年强半在城中。”这几句诗生动刻画了农民为纳税东奔西走,为还贷奔波城乡,荒了田地,反更贫困。
山道上,我们遇见七旬老翁挖笋充饥。老人形单影只,走路颤颤巍巍。老人把别在腰间的生锈镰刀拿出来,用干瘦如柴的手臂尽力挖笋。苏轼见状疾步走上前询问:“老人家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上山挖笋,是家里有何难处吗?”“世道如此,没有办法。我本想着采竹笋充饥,料想竹笋应当是鲜甜的,可惜……”老者没有说完,已然泣不成声。苏轼长叹,赠他碎银后,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喃喃道:“我这碎银保得住今日,未必能保住明日饱暖;保得了一人,保不了天下人啊!”
“老翁七十自腰镰,惭愧春山笋蕨甜。岂是闻《韶》解忘味,迩来三月食无盐。”他即兴吟出的诗句,道尽了民间疾苦。这些见证,都成了他的诗材,也成了日后“谤讪朝政”的罪证。
虽然我早自穿越那天起便告知他前路艰难、结局凶险,他却从容如初:“使某不言,谁当言者?”明月破云而出,月下的树影不再朦胧。透过树枝的斑驳,银白如流沙般的月色洒在他的肩头。月光下,他的身影孤单却挺拔。
渐渐地,我懂了。为何《定风波》里的苏轼毫不在意那场瓢泼而至的大雨,反而为吴中那场连绵细雨而愁闷。那是因为不同身份造就了不同的苏轼。作为个体的苏轼,他有着旷达超脱的胸襟,并不在乎风雨天晴,故而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”;而身处高位的苏轼,他关心黎民苍生,牵挂百姓苦乐,故而借诗歌“龚黄满朝人更苦,不如却作河伯妇”嘲讽官吏逼民投河自尽,表达对百姓的同情。所以《定风波》中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洒脱,与《吴中田妇叹》里“忍见黄穗卧青泥”的忧思,它本是一体。如同天上的那轮明月,有时清辉漫洒,有时隐入云层,却始终高悬天际,静静照看着这人间的悲欢。
梦醒时分,推窗见月,恰如千年前他望见的那一轮。或许历史如浪涛般滚滚而逝,但“明月千秋共此心”。真正穿越时空的,不是奇缘,而是那一颗无论在什么时代,都为民跳动、不计利害的赤子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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