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生的牵挂

　　贺志华

　　霜降过后的田埂泛着一层薄白，我蹲在父亲身后，指尖触到的泥土凉得透骨。父亲正用锄头刨开板结的土块，七十多岁的人了，脊背已然弯成一张弓，只是这张弓不如从前绷得紧，每挥动一次锄头，肩膀都会跟着颤一下。我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工具，他却侧身躲开。“你没干过这活，握不住的。”

　　话音落时，风从田垄那头卷过来，带着稻草的干香。四十多年前，也是这样的秋天，父亲把我架在脖子上，穿过这片稻田。那时的稻穗比现在沉，压得稻秆弯下腰，父亲的脚步声踩在田埂上，稳稳地，像敲在鼓点上。我伸手去够垂下来的稻穗，他就故意晃了晃身子，吓得我赶紧抱住他的额头，引得他哈哈大笑。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，亮得晃眼，我那时总觉得，父亲的头发是被太阳晒白的——后来才知道，是岁月悄悄抽走了颜色。

　　“把那边的草除了，别碰着菜苗。”父亲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。我应了一声，拿起小铲子蹲下身。地里种着白菜和萝卜，都是父亲亲手栽的。他总说市场上的菜有农药，自己种的吃着放心，却忘了每次施肥、浇水，要在地里来来回回走多少趟。我拨开泥土里的杂草，指腹被草叶边缘的锯齿划了道小口子，渗出血珠。这点疼算不得什么，父亲还是看见了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创可贴，过来帮我贴上。他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，划过我的皮肤时，带着熟悉的温度。

　　日头渐渐升高，晒得人后背发烫。父亲坐在田埂上抽烟，我挨着他坐下，递给他一瓶水。他接过水，拧开盖子喝了一口，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，递给我。我摆了摆手。“我不抽。”他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。“也是，你从小就不喜欢烟味。”他自己点燃烟，烟雾缭绕中，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。原来不知不觉间，父亲已经老了，曾经能轻松扛起一袋稻谷的肩膀，如今连提一桶水都有些吃力。

　　风又吹来了，带着远处村庄的炊烟味。我望着眼前的田地，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插秧的情景。那时的我还没水田高，父亲就把我放在田埂上，让我递秧苗。我总是调皮，把秧苗扔得满地都是，父亲也不生气，只是笑着说：“慢慢来，别着急。”然后自己弯腰把秧苗捡起来，一棵一棵插进田里。阳光洒在水田里，映出他的影子，和秧苗一起，在水里轻轻晃动。那时的我觉得，父亲就是这片田的守护神，有他在，就什么都不怕。

　　“该回家吃饭了。”父亲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。我也跟着站起来，帮他拿起锄头。走在田埂上，父亲的脚步慢了许多，我故意放慢脚步，跟在他身后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重叠在一起，像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，从未分开过。

　　回到家，母亲已经做好了饭，都是我爱吃的菜。吃饭的时候，父亲不停地给我夹菜。“多吃点，在城里肯定没这么香的菜。”我点了点头，心里却有些发酸。其实，我不是喜欢吃这里的菜，而是喜欢和父母在一起的感觉。小时候，总盼着长大，盼着离开家，去外面的世界闯荡。可真的离开了，才发现最牵挂的，还是家里的父母，还是这片养育我的土地。

　　吃完饭，我帮母亲收拾碗筷，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，望着远处的田地。我走过去，坐在他身边。“爸，以后别种这么多地了，太累了。”他摇了摇头。“没事，我还能动。再说，这些庄稼就像我的孩子一样，看着它们长大，心里踏实。”我沉默了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或许，对于父亲来说，这片田地不仅是希望，更是他一辈子的牵挂。

　　夜色渐浓，村庄里静悄悄的，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。我躺在床上，听着隔壁房间父亲的咳嗽声，心里不是滋味。小时候，我总觉得父亲是无所不能的，能解决所有的问题。可现在发现，父亲也会老，也会生病，也需要有人照顾。原来，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发现父母平凡的过程，也是一个学会珍惜他们的过程。
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我要回城里了。车子开动的时候，我看见父亲和母亲依旧站在地坪里，挥着手，身影越来越小，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无论走多远，无论在外面经历多少风雨，都会带着希望，勇敢地走下去。我知道，总有一片田地，总有父母，在等我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