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京沙:依然那个懵懂少年

  浑浑噩噩,一晃,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。

  七岁那年,我刚上小学,寄住在长沙外婆家。和那时的人一样,外婆是典型的小脚女人,不识字,矮小,质朴却不失精明。外公在酒店当厨师,早出晚归,家里的大小事情,全由外婆操持。外公读过几年私塾,喜书法,练过柳体,我第一次看见毛笔,就是在外公的小木箱里。那年头,没有皮箱,有也买不起。外公的木箱,由几块简易木板钉成,放置床头,里面的杂物,全是他认为的宝贝。有书、字帖、毛笔,还有他父母留下的一些零散遗物,以及烟、小酒瓶……箱盖上装了把锁,轻易不示人。我学书法,先是觉得好玩,继而慢慢喜欢和习惯了。我偶尔也到外面野一回,无所事事,这里逛逛,那里游荡,但大部分时间,还是看书、写字、练琴。那时的岁月,轻文理,重艺术;轻商业,重伦理。有艺术或体育特长,便能顺利招工,混一碗饭吃,或较为体面地做人,或长大了找个好对象,仅此而已。

  那时的长沙不大,大概只有现在面积的十几分之一。我家住在市中心,一条叫黄泥街的小巷。麻石路,坑坑洼洼的,巷两侧的屋子一层或两层,均有木板相拼。木板间有缝隙,用眼睛凑近看,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事,一目了然。可谓巷头放一个屁,巷尾可闻到臭气,故这里居住的上百户人家,均少有私密。巷很窄,每户门外纵横交错的电线,蜘蛛网似的无序而杂乱。抬眼望,天像一条细长的蓝色的河,在遥远的地方流淌。它源于何处,又飘向哪里?天外有天么?天外的天又是什么样子?想不明白,于是我去问外公,外公白天上班,晚上才有空闲搭理我。经常,搬两张竹凳,我们爷孙两人坐在自家门外,由他海侃,听他讲七里八里的故事,或者静下来,默默地凝视着黄泥街头顶的那条星河。外公说,天上的一颗星,就是地上的一个人。我问:“星星是什么做的?”外公说:“石头。”“那石头是怎么变成人的?”“它投人胎,就成了人,人一死,又回到天上去了。”“是所有死了的人都回到天上去了吗?”“好人才能回到天上去,坏人都会下地狱”……一个晚上,关于天上,关于善恶,关于星星和石头,我会问很多很多的问题。当外公不能自圆其说时,他一翻白眼,气咻咻地说:“哪有这么多为什么……不讲了,跟我爬到床上睡觉去。”

  外公特别自尊,也非常善良。

  忽然有一天,外公走了。就在同一个月,外婆也走了。我想,他们肯定回到天上去了,重新变回星星。现在,当我每每仰望星空时,我就能看到他们,我知道他们在用星星的光亮,为我的生命一路点灯与护航。谢谢您,我的外婆!谢谢您,我的外公!

  书法、石头、善恶……一连串不相关的字眼,构成了我后半生许多必然的故事。告别商海后,这十多年来,我绝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书斋里,读书练字,研习文字。书就读了《易经》《论语》等等几十部经典,并以巨型石刻的方式,直于名山大川。我练书法断断续续有五十余年,字形能不能得到受众的喜欢,并不知道,我仅知道努力过了,而结果并不重要。

  几十年间,我又从事过许多种职业。

  有的是迫于家计,糊口谋生,有的属命运所致,随波就势,但我这一生最钟爱的依旧是书法。商城纵横,半生已去,而今,依然是那个黄泥街的懵懂少年。

【作者:贺京沙】 【编辑:黄能】
关键词:少年 外公 外婆
>>我要举报
晚报网友
登录后发表评论

长沙晚报数字报

热点新闻

回顶部 到底部